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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狮 和 格斗 的区别是( shì)什么？孙海鹏用两部系列( liè)动画电影，两部看似换汤( tāng)不换药、实则主题有着显( xiǎn)著区别的首作和续集，回( huí)答了这个问题。
在《雄狮少( shǎo)年》（2021）中，对于广东乡下的留( liú)守少年阿娟来说，同名但( dàn)不同命的女孩随手相赠( zèng)的那颗狮头，就像飘落的( de)木棉花或者树林深处的( de)大佛一样，是对另一个世( shì)界、另一种命运的向往和( hé)祈愿。在这里，作为一种表( biǎo)演艺术的舞狮，无疑代表( biǎo)着身处底层之人对“ 变身( shēn) ”的强烈渴望：戴上狮头，就( jiù)可以“病猫变雄狮”，就可以( yǐ)不再是昔日软弱无能的( de)自己，而能在飘逸威风的( de)舞姿中成为神兽的化身( shēn)，哪怕只是转瞬即逝的片( piàn)刻。
但到了《雄狮少年2》（2024）里，当( dāng)如今已是上海万千农民( mín)工一员的阿娟，迫于生计( jì)而参加格斗比赛时，不再( zài)有任何幻想的面具可供( gōng)他躲藏，而且不仅如此，他( tā)必须比平常更加赤裸，将( jiāng)脆弱的肉体暴露在对手( shǒu)的拳脚和观众的目光中( zhōng)。与舞狮不同的是，格斗并( bìng)不与现实成对立之势，相( xiāng)反，不妨说它正是现实的( de)最残酷、最鲜血淋漓的一( yī)面的缩影。在舞狮表演的( de)高桩上，阿娟得以从生活( huó)的压抑中短暂地出逃，而( ér)在格斗的擂台上，他却要( yào)加倍地承受击打，以另一( yī)种更直接、更具象化的方( fāng)式迎接生活的重拳。
舞狮( shī)=梦想=奇迹
回看《雄狮少年( nián)》的前半部分，香港喜剧片( piàn)式的浮夸是显而易见的( de)：阿娟阿猫阿狗主角三人( rén)一个弱，一个丑，一个胖，曾( céng)经技艺高超的舞狮师傅( fù)现在成了怕老婆的咸鱼( yú)铺老板，还有肌肉男村霸( bà)和奸诈眼镜弟之类的配( pèi)角——所有这些所谓的“小人( rén)物”，与其说再现了现实世( shì)界里的弱者和边缘人形( xíng)象，不如说是从周星驰电( diàn)影中走出来的脸谱化的( de)谐星。“去广州参加舞狮大( dà)赛”这桩全然不切实际的( de)梦想，正是在荒诞喜剧的( de)语境下才能成立为一个( gè)激励事件，驱动起类同于( yú)《少林足球》（2001）或《新喜剧之王( wáng)》（2019）的小人物追梦神话。
从这( zhè)个角度，倒可以将影片的( de)后半部分视为对前半部( bù)分的一次反写：父亲遭遇( yù)工地事故后，阿娟不得不( bù)进城务工以负担家中的( de)开支，原本天真的喜剧进( jìn)程被突降的困境所中断( duàn)，而这一困境之沉重和普( pǔ)遍，不再是人们凭着一股( gǔ)无厘头的乐观劲就能对( duì)抗的。用不着村霸来踩坏( huài)狮头，“山路望不到头”的阶( jiē)级现实就足以将阿娟彻( chè)底压垮，以至于忙里偷闲( xián)的练习都已是不能承受( shòu)的奢侈，只能趁着高楼间( jiān)一抹朝阳的时间向梦想( xiǎng)作别。
当然，影片没有《百万( wàn)美元宝贝》（ Million Dollar Baby , 2004）那般残忍，没有( yǒu)结束于阿娟丢下狮头、走( zǒu)入晨起劳碌的众生的那( nà)一刻，而是为观众们准备( bèi)了一个重燃斗志、扬眉吐( tǔ)气的第三幕，甚至让阿娟( juān)向那号称不可越过的擎( qíng)天柱发起挑战：“你相信奇( qí)迹吗？”在为这种非凡的孤( gū)勇而动容之余，我们不能( néng)忽视的是，阿娟的真实身( shēn)体仍旧跌入了水中，跌入( rù)了现实的无底深渊之中( zhōng)，而被送上高处的，唯有那( nà)被寄托了 奇迹 的夙愿的( de)狮头而已。那么到头来，这( zhè)一切都只是身处命运洪( hóng)流之中的渺小之人，所做( zuò)出的螳臂当车一般的倔( jué)强之姿吗？创作者深知，舞( wǔ)狮的“变身”无论让人感觉( jué)多么振奋和鼓舞，终归也( yě)只是象征而非现实，它所( suǒ)能留下的最好的结果，不( bù)过是定格为工人宿舍墙( qiáng)壁上的几张旧照片。
格斗( dòu)=现实=规则
如果说《雄狮少( shǎo)年》的现实主义在于对神( shén)话的拆穿，在于书写一个( gè)奇迹的同时又揭示出奇( qí)迹的虚妄，那么作为其接( jiē)续者，《雄狮少年2》的现实基( jī)调却是贯彻性的，从一开( kāi)始就放弃了浪漫幻想的( de)可能。不同于讲求写意的( de)观赏性的舞狮或武术，格( gé)斗是一项实打实的竞技( jì)，一切均从击倒对手的实( shí)用主义出发，其所仰仗的( de)优胜劣汰、以力服人的丛( cóng)林法则，恐怕正与相互戕( qiāng)害的底层现实如出一辙( zhé)。
因此，虽然影片和前作一( yī)样遵循“训练－比赛”的体育( yù)片类型公式，但人物动机( jī)却已大为改变：阿娟一行( xíng)人抱着蹭吃蹭住的心态( tài)答应参赛，王朝雨和张瓦( wǎ)特急需奖金来拯救拳馆( guǎn)，传统武术圈想要在新时( shí)代重振荣光，金鑫俱乐部( bù)则暗箱操纵比赛以便垄( lǒng)断牟利——对上述所有人来( lái)说，格斗都不是作为（幻灭( miè)的或实现的）理想，而是作( zuò)为利益角逐的现实擂台( tái)而存在。之于阿娟，舞狮源( yuán)自“ 我也想像他们一样 ”的( de)小人物大梦想，而格斗则( zé)是为了生存必须抓住的( de)“ 最公平的机会 ”，一如现实( shí)之中各种选拔竞争的制( zhì)度（教育、职场、市场……），尽管残( cán)酷，却也是阶层流动的唯( wéi)一渠道。
从幻想出人头地( dì)的中二少年，到背负重担( dān)但信念未泯的青年民工( gōng)，再到如今这个筋骨皮锤( chuí)炼得愈发结实、心愿却收( shōu)窄至仅限于生存的格斗( dòu)选手，阿娟的每一次变化( huà)都令观众几乎要认不出( chū)他的样子。恍惚间，我们已( yǐ)随着他来到了一个没有( yǒu)梦也没有奇迹、只有输赢( yíng)与存亡的世界，在这个世( shì)界里，唯一能做的是 在规( guī)则允许的范围内 尽最大( dà)努力 取胜 ；哪怕是在和前( qián)作类似的先抑后扬的第( dì)三幕中，角色们“争一口气( qì)”的目的也不再是僭越规( guī)则，而是要争得规则的公( gōng)平。
那么，如果实力差距客( kè)观存在，如何才能取胜呢( ne)？一点点策略，外加超乎寻( xún)常的忍耐力。片中着重展( zhǎn)现的三场格斗比赛，固然( rán)因动作设计和场面调度( dù)的高超而十分精彩，但绝( jué)不同于前作中舞狮表演( yǎn)那种抒情化的表现性，而( ér)是充满了拳拳到肉的疼( téng)痛感，引人揪心；但挨打归( guī)挨打，痛苦归痛苦，只要不( bù)被对方击倒，就有反败为( wèi)胜的可能——尽管从事实上( shàng)看，这可能性的存在与否( fǒu)仍属偶然，但在《雄狮少年( nián)2》中，偶然并不表现为被祈( qí)愿的奇迹，而是以坚持到( dào)底的苦熬为筹码换来的( de) 机遇 ，正如在影片高潮处( chù)，胜利花苞的开绽所伴随( suí)着的竟是近似骨头碎裂( liè)的声音。
类似的差异可见( jiàn)于两部电影对关键意象( xiàng)“雄狮”的处理。在前作中，雄( xióng)狮现身于阿娟跳向擎天( tiān)柱的一刹那；作为高桩舞( wǔ)狮核心动作的 跳跃 ，在这( zhè)里既对应鲤鱼跃龙门的( de)奇迹，同时也是一种浪漫( màn)化的、自我献祭式的纵身( shēn)。相反在本片中，雄狮被刻( kè)画为潜伏在野草之后伺( cì)机而动的捕猎者；而草根( gēn)翻盘的全部要义便在于( yú)，斩不断、烧不尽，能藏能忍( rěn)，牢牢 扎根 ，如此一来，即便( biàn)没有制定规则的权力和( hé)打破规则的奇迹，只靠一( yī)双手臂的肉与骨，滴水穿( chuān)石的受击与回击，也能最( zuì)终击碎腐败的石膏。
男性( xìng)气概≠新规则
“雄狮”这一意( yì)象的性别化特征也提醒( xǐng)了我们，整个系列从根本( běn)上是围绕 男性 与 男性气( qì)概 而展开的。《雄狮少年》中( zhōng)所选择的小人物形象，几( jǐ)乎仅限于缺乏男性气概( gài)和社会地位的底层男性( xìng)（屌丝青年和落魄中年男( nán)人），与阿娟同名的女角色( sè)则被塑造为一个更高阶( jiē)层的欲望客体，由是，所谓( wèi)的“病猫变雄狮”除了咸鱼( yú)翻身、底层逆袭的含义外( wài)，也意指着男性气概的赎( shú)回和重建，这两个过程一( yī)体两面地构成了角色追( zhuī)梦的动力。
《雄狮少年2》的题( tí)材从舞狮转向格斗，只会( huì)令这一点表现得更为强( qiáng)烈，因为在众多高危运动( dòng)之中，综合格斗未必是最( zuì)危险的（较之于赛车或各( gè)类极限运动），但绝对是最( zuì) 暴力 的，它直接以身体的( de)对抗和搏杀为核心，是展( zhǎn)现男性气概的绝佳舞台( tái)。不出所料地，影片开始和( hé)结束于两次大男子主义( yì)的挑衅与决斗，主角的成( chéng)败、公义的实现都一目了( le)然地取决于男性气概的( de)比拼。
这样的理念，与当下( xià)热映的另一部华语电影( yǐng) 《好东西》 （2024）中的女性主义精( jīng)神相比，显然处于水火不( bù)容的两极。两部影片之间( jiān)的比较绝不是毫无缘由( yóu)的：可以说，从2021年12月，邵艺辉( huī)的前作《爱情神话》（2021）与《雄狮( shī)少年》的首集接连成为口( kǒu)碑票房上的黑马，到整整( zhěng)三年后的2024年末，它们的续( xù)作/平行篇巧合般地再度( dù)同期推出，邵艺辉与孙海( hǎi)鹏这两位新锐创作者及( jí)其作品，已经构成了20年代( dài)华语电影史上的一对现( xiàn)象级的互文。从各自的类( lèi)型与性别气质的亲缘性( xìng)出发，《好东西》以游刃有余( yú)的喜剧姿态呈现了一种( zhǒng)崭新的、包容互助的女性( xìng)关系和社群，而《雄狮少年( nián)2》则借格斗题材重回男性( xìng)气概的斗兽场，上演一场( chǎng)压抑与热血，受侮与复仇( chóu)的正邪循环。
考虑到影片( piàn)中有关传统武术的情节( jié)线，《雄狮少年2》延续的也许( xǔ)是华语电影里的一条功( gōng)夫片脉络，《黄飞鸿》（1991）和《叶问( wèn)》（2008）的类型谱系，用拳头打出( chū)公义，用武力赢回尊严。然( rán)而，这种叙事逻辑也默许( xǔ)了 弱肉强食 、 强权即公理( lǐ) 的 规则 ，而这种规则正是( shì)阶级命运表象之下的父( fù)权制的核心意识形态，它( tā)规定了“病猫”与“雄狮”之间( jiān)的区隔，规定了弱者只有( yǒu)蜕变为强者才能在这个( gè)社会生存。与之相反的是( shì)，《好东西》尝试质疑并解构( gòu)这种规则：在塑造了王铁( tiě)梅这样一个榜样式的单( dān)亲妈妈的同时，影片也反( fǎn)思了女强人形象的内在( zài)规训，并将希望寄托于一( yī)个“ 新的游戏规则 ”取代旧( jiù)有父权制铁律的未来，在( zài)这样的未来中，登台演出( chū)与台下鼓掌将被赋予以( yǐ)平等的价值，才华与勇气( qì)得到嘉奖，但脆弱和无能( néng)也同样能得到宽容。
受制( zhì)于规则，还是超越规则？
站( zhàn)在女性主义的角度看，两( liǎng)部电影在意识形态“进步( bù)性”上的差距当然是悬殊( shū)的。但另一方面，《雄狮少年( nián)2》无法跳脱父权制规则，可( kě)能不只是影片层面的缺( quē)陷，而是折射出了现实本( běn)身就已然受困的桎梏。除( chú)了性别气质及其意识形( xíng)态之外，《好东西》和《雄狮少( shǎo)年2》的语境之间还相隔着( zhe)另一重难以弥合的巨大( dà)裂隙，即 中产知识分子 与( yǔ) 底层体力劳动者 之间的( de)视差，就像两部影片都将( jiāng)故事背景设定为上海（又( yòu)一个巧合），但却围绕两个( gè)群体呈现出两种截然不( bù)同的城市风貌，一者由邻( lín)近的Livehouse、酒吧、艺术展和老洋( yáng)房组成，另一者则分散于( yú)狭窄的亭子间、夜市摊位( wèi)、建筑工地与等待拆迁的( de)地块之间。
归根结底，就当( dāng)前的社会形势而言，从父( fù)权制中抽身离开也是一( yī)种有门槛的自由，一种只( zhǐ)属于少数人的“好东西”：“小( xiǎo)叶们”、“茉莉们”可以搞砸、可( kě)以放弃，是因为总会有朋( péng)友和亲人支持她们、替她( tā)们兜底，而“阿娟们”一旦在( zài)男性气概的厮杀中失败( bài)，就没有别的退路。那么，在( zài)摩天轮上，那被野草挡住( zhù)而无法看清也不敢想象( xiàng)的未来，除了房子车子旅( lǚ)游这些物质条件之外，是( shì)否也包括了摆脱父权制( zhì)的“新规则”，包括了那个病( bìng)猫不必非得成为雄狮也( yě)能保有尊严的世界？而反( fǎn)过来，在开放包容、互帮互( hù)助的母系乌托邦的光明( míng)未来之外，是否也存在着( zhe)一个更下沉的、更加为命( mìng)运所缚的现实，在那里，苦( kǔ)难和矛盾已经如此深重( zhòng)剧烈，以至于不再有沟通( tōng)与调和的余裕，而必须走( zǒu)到头破血流、你死我活的( de)地步？
从《雄狮少年2》的2009年（北( běi)京奥运会后一年，上海世( shì)博会前一年，集体主义的( de)尾声与全球化的高光）到( dào)《好东西》的后疫情时代，我( wǒ)们的世界见证了集体叙( xù)事愈发瓦解为若干互不( bù)重叠的同温层；在这一意( yì)义上，电影之间的对立只( zhǐ)是对外部社会的忠实映( yìng)现。共识屈指可数，争议成( chéng)为常态，空气中弥漫着暴( bào)力的氛围，斗争与倾轧随( suí)处可见——两部包含网络暴( bào)力情节的影片在现实中( zhōng)各自遭遇了不同程度的( de)网暴，足以说明问题。
面对( duì)这样的现实，邵艺辉相信( xìn)流行语和童话的模范作( zuò)用能带人们脱离旧规则( zé)而解放想象力，孙海鹏则( zé)在承认规则本身难以撼( hàn)动的前提下，渲染一出“逆( nì)天改命”的戏剧；二者的姿( zī)态何者更恰当、更能激励( lì)人心，很难简单地判断。《雄( xióng)狮少年2》在男性化视角下( xià)对底层困境相对粗浅的( de)堆叠，有多大代表性值得( dé)商榷；而《好东西》也未必就( jiù)更加悬浮，毕竟比起前作( zuò)所兜售的全然真空且刻( kè)奇的“上海神话”，此片中的( de)诸多写作细节——街头齐唱( chàng)的人们，王铁梅曾经的记( jì)者工作，不能被提及名字( zì)的女性——都体现出了创作( zuò)者对更广阔的社会现实( shí)的更为精进的考察。
而这( zhè)两部影片、两种姿态的坐( zuò)标中点，或许正是年初春( chūn)节档的《热辣滚烫》（2024）：带着触( chù)达更普遍、更下沉的大众( zhòng)的野心，贾玲不惜以近乎( hū)真人秀的笨拙方式呈现( xiàn)瘦身蜕变的奇迹，在拳击( jī)场上为那些受尽屈辱和( hé)欺凌的老实人“赢一次”，但( dàn)同时也没有陷入对强弱( ruò)胜负的过分执着。全片最( zuì)动人之处莫过于，尽管身( shēn)材前后大幅变化，有了貌( mào)似凶狠的肌肉线条，但贾( jiǎ)玲作为演员/角色的声音( yīn)却依旧未变，带着极具特( tè)色的一点软弱和胆怯——我( wǒ)们知道这还是以前的那( nà)个她，没有因为变强而成( chéng)为一头“雄狮”，也不必如此( c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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